翻遍《史记》，秦始皇的长子就叫扶苏，幼子就叫胡亥。
名字前面，空空如也。
难道他们一个姓扶，一个姓胡？
这背后，是一套被我们遗忘了两千多年的古老规矩。它不仅关乎秦朝皇室，更藏着中国人姓氏起源的最大秘密。
01
公元前221年，秦国灭掉齐国，六国归一。
39岁的秦王站在咸阳宫里，给自己取了个前无古人的称号——始皇帝。
这位始皇帝的名字，按照后世的叫法是“嬴政”。可如果穿越回秦朝，当面这么叫他，秦朝人八成会一脸懵。
在先秦时代，“嬴”和“政”根本不是放在一起用的。
那时候的中国人，姓和氏是两码事，完全分开。姓是大宗的标记，用来追溯血脉源头；氏是小宗的标记，用来区分社会地位。打个比方，姓就像一棵大树的主干，氏就像从主干分出去的枝桠。主干只有一根，枝桠可以有很多。
02
嬴姓的来历，要追溯到四千多年前。
那时候华夏大地上，有个叫伯益的人。这人厉害，帮着大禹治水立了大功。舜帝一高兴，赐给他一个姓——嬴。从此，伯益的后代子孙就都姓嬴了。
这个嬴姓传了上千年，到了周朝，出了一个关键人物叫造父。造父是干什么的？给周穆王赶车的，说白了就是皇家司机。可这个司机不简单，他养的马全是千里马，赶的车能日行千里。
据后世推算，大约在公元前十世纪的时候，周穆王西巡昆仑山，玩得正高兴，东边传来急报：徐偃王造反了。周穆王慌了，昆仑山离中原十万八千里，等赶回去，恐怕来不及了。
03
造父二话不说，驾着八匹骏马，载着周穆王往回狂奔。
据《穆天子传》等古籍记载，他一天一夜就跑了千里地，硬是赶在徐偃王坐大之前，把叛乱给平了。这功劳太大了，周穆王龙颜大悦，把赵城封给了造父。
赵城在哪儿？山西洪洞县北边。造父得了这块封地，按照当时的规矩，就要以封地为氏。从此，造父和他的后代就有了一个新的氏——赵。
姓还是嬴，没变；氏变成了赵。这就是“嬴姓赵氏”的由来。
造父的后代分成两支。一支留在赵城一带，后来去了晋国发展，到了战国时期，这一支和韩、魏两家一起瓜分晋国，建立了赵国。另一支跑到西边养马去了，这一支就是秦国的祖先。
04
所以你看，秦国和赵国，往上数，都是造父的后代，都是嬴姓赵氏。
《史记》里说得清楚：秦之先为嬴姓，然秦以其先造父封赵城，为赵氏。秦始皇嬴政，按照先秦的规矩，准确的叫法应该是“赵政”。
这就涉及到先秦姓氏使用的核心规矩了。那时候，男子称氏，女子称姓。 这不是随便定的，背后有一套严格的逻辑。
姓的主要功能是“别婚姻”。古人讲究同姓不婚，认为同姓结婚会生出有缺陷的后代。所以女子出嫁后，娘家的姓要保留，方便别人知道她是什么血统出身，能不能结亲。氏的主要功能是“别贵贱”。贵族有氏，平民没有。一个人的氏，能说明他是哪个家族出来的，封地在哪儿，社会地位如何。
男子在外面混社会，当然要亮出身份来，所以称氏。女子主内，婚姻是头等大事，所以称姓。
05
按照这套规矩，先秦的很多人物，后世的叫法其实都不对。
比如周武王。后人叫他“姬发”，但当时绝对不会这么叫。武王是姬姓没错，可天子无氏，加上“武”是他的谥号，“王”是身份，正确的称呼是“武王发”。
再比如姜子牙。后人叫他“姜尚”或“姜子牙”，但按照当时的规矩，他是姜姓、吕氏，名望，字尚。正确的叫法应该是“吕望”或“吕尚”。
还有屈原。很多人以为屈原姓屈，其实不是。他是芈姓、屈氏，名平，字原。正确的叫法是“屈平”。芈姓是楚国王室的姓，屈氏是他祖先受封屈地后得的氏。
所以，秦始皇如果活在先秦，别人叫他应该是“赵政”，而不是“嬴政”。
那他的儿子们呢？按照嬴姓赵氏的传承，扶苏的全名应该是“嬴姓赵氏扶苏”，简称“赵扶苏”。胡亥的全名应该是“嬴姓赵氏胡亥”，简称“赵胡亥”。
可《史记》里从来不这么写。司马迁写秦始皇的儿子，就是“扶苏”“胡亥”，前面什么都不加。
这不是司马迁偷懒，而是因为秦朝还有另一套规矩……这套规矩，便是针对“公子”、“公孙”等特定贵族身份的称谓特例。
06
秦朝的贵族子弟，称呼方式很特殊。
国君的儿子叫“公子”，国君的孙子叫“公孙”。公子、公孙这两代人，作为在世的顶级贵族，有个特权：不用在名字前面加氏。 比如秦始皇的长子，完整的称呼是“公子扶苏”。幼子的完整称呼是“公子胡亥”。秦始皇还有其他儿子，像公子高、公子将闾，都是这个叫法。此称谓仅适用于其本人与在位国君的直系关系。
等到了第四代以后，不再是公子公孙了，才需要在名字前面加上氏，以区别于其他分支。
秦始皇本人为什么可以叫“赵政”？因为他出生的时候，他爹秦庄襄王还在赵国当人质，还没当上秦王。那时候的嬴政不是公子，按辈分只能算普通宗室子弟，所以有氏，叫赵政。等秦庄襄王当了秦王，嬴政变成了公子，就不能叫赵政了，得叫“公子政”或者“秦公子政”。再后来嬴政当了秦王、当了始皇帝，就更不能直呼其名了，臣子得叫他“大王”或“陛下”。
现在你明白了，扶苏、胡亥不叫“赵扶苏”、“赵胡亥”，是因为他们生来就是“公子”，用的是当时最顶级的称呼格式，根本不需要把“氏”挂在前面。这反而彰显了他们至高无上的身份。
07
扶苏这个名字，有讲究。
《诗经·郑风》里有一首诗叫《山有扶苏》，开头两句是“山有扶苏，隰有荷华”。意思是山上有茂盛的大树，洼地里有美丽的荷花。扶苏，就是枝叶繁茂的大树。
秦始皇给长子取这个名字，寄托的是希望他像大树一样茂盛、正直、能撑起一片天。
《诗经》在先秦是贵族必修课，从诗经里取名是当时的风尚。扶苏后来的人生轨迹，确实也像一棵正直的大树。他为人宽厚，有远见，反对父亲的焚书坑儒，敢于直谏。结果触怒了秦始皇，被发配到北方边境，去监督蒙恬修长城、打匈奴。
胡亥这个名字，来历就复杂了。史书里没有记载他名字的由来，他母亲的身份也不详。后世有一种推测，说他母亲或许是胡人，他又生于亥时，故名“胡亥”，但这说法没有任何史料能证实。所以，胡亥这个名字到底怎么来的，已经搞不清了。
08
公元前210年，秦始皇第五次巡游天下，走到沙丘的时候病倒了。
临死前，秦始皇写了一封诏书给扶苏，让他赶回咸阳主持丧事。言下之意，是要扶苏继位。可诏书还没发出去，秦始皇就咽气了。
这时候，中车府令赵高出手了。赵高是秦始皇身边的近臣，管着皇帝的车马出行，还教胡亥读书写字。他和丞相李斯一合计，决定篡改遗诏，扶胡亥上位。新的诏书送到北方边境，内容变成了：扶苏不孝，蒙恬不忠，两个人都该死。
扶苏接到诏书，当场就要自杀。蒙恬拦他，说这事不对劲，咱们手握三十万大军，应该先回咸阳搞清楚状况再说。扶苏不听。父亲让儿子死，儿子不能不死，这是孝道。他拔剑自刎了。
一个从《诗经》里取名、被寄予厚望的继承人，就这么死在了一封假诏书下。
09
胡亥登基，成了秦二世。
这个从小跟着赵高学习的公子，完全没有治国的能力。赵高在背后操纵朝政，胡亥在前面吃喝玩乐。但凡有大臣敢提意见，赵高就找借口除掉。
胡亥上台后干的第一件大事，就是把自己的兄弟姐妹几乎杀光了。二十多个兄弟，十几个姐妹，要么被赐死，要么被处决。公子高为了保全家人，主动申请给秦始皇殉葬。这种残忍程度，和他那个正直宽厚的大哥扶苏，简直是天壤之别。
同一个父亲生的儿子，一个名字取自《诗经》意味深长，一个名字来历不明稀里糊涂，最后的人生走向也完全相反。
赵高的野心越来越大。他先是逼死了丞相李斯，自己当上了丞相。又搞出“指鹿为马”的把戏，把敢说真话的大臣一个个清洗掉。
10
公元前207年，天下大乱，农民起义军已经打到了函谷关。
赵高知道秦朝要撑不住了，想着干脆自己取而代之。他派人逼胡亥自杀。胡亥这个只当了三年皇帝的人，死的时候才二十三岁。从公子胡亥到秦二世，他活着的时候大权旁落，死的时候亦未能自主。
赵高没能当上皇帝，群臣不服。没办法，只能从秦始皇的后代里再找一个来当摆设。这个人就是子婴。子婴比胡亥聪明多了，登基五天后，就设计把赵高给杀了。可为时已晚，刘邦的大军已经兵临城下。46天后，子婴向刘邦投降，秦朝灭亡。
自前221年统一至前207年灭亡，秦朝国祚仅十四年。
11
秦朝灭亡后，姓和氏的区分也渐渐消失了。
原因很简单。先秦时代的姓氏制度，是和贵族分封制度绑定在一起的。氏用来“别贵贱”，前提是有贵族和平民的区分。秦始皇灭六国，把各国的贵族都打散了。项羽又火烧咸阳，把秦国的宗室档案烧了个精光。刘邦建立汉朝，提拔的功臣大多是平民或低级官吏出身，什么张良、萧何、韩信，往上数几代都是普通人。
贵族制度没了，氏“别贵贱”的功能也就没了。姓和氏渐渐混为一体，变成了我们使用的姓氏。
《通志·氏族略》里说得很清楚：秦灭六国，子孙皆为民庶，或以国为姓，或以姓为氏，或以氏为氏，姓氏之失由此始。
12
所以回到最初的问题：秦始皇叫嬴政，他儿子为什么叫扶苏、胡亥？
第一，秦始皇准确的叫法应该是“赵政”，不是“嬴政”。嬴是姓，赵是氏，先秦男子称氏不称姓。“嬴政”这个叫法是后世姓氏合一之后，人们按照新规矩倒推出来的。
第二，扶苏和胡亥的全名应该是“嬴姓赵氏扶苏”和“嬴姓赵氏胡亥”。可因为他们是国君的儿子，按秦朝规矩叫“公子扶苏”“公子胡亥”，不用在名字前面加氏。这不是他们没姓没氏，恰恰是“公子”身份自带的顶级称呼格式。
第三，司马迁写《史记》的时候，已经是汉朝了。那时候姓氏已经混同，加上司马迁本人也有一些书写习惯，比如省略“公子”二字，直接写扶苏、胡亥。后人跟着这么叫，就成了固定称呼。
扶苏不姓扶，胡亥不姓胡，他们都是嬴姓赵氏。只是在历史的特定时刻，他们拥有一个更尊贵的头衔——“公子”，这个头衔暂时覆盖了“氏”的存在。
13
扶苏死于公元前210年，年纪应该在三十岁左右。胡亥死于公元前207年，年纪二十三岁。
这两个人的命运，某种程度上代表了秦朝的命运。一个正直有远见的继承人被逼死了，一个没什么本事的继承人被扶上台，结果王朝只撑了三年就土崩瓦解。
扶苏的名字取自《诗经》，寓意枝叶茂盛，秦始皇是真心希望他能把秦朝的基业传承下去的。赵高一封假诏书，就把秦始皇的这番苦心安排全打翻了。
名字再好，也挡不住人心。
从秦汉开始，中国人的姓氏不再分“姓”和“氏”，父姓子传，一脉相承，一直沿用到今天。这个影响，比长城、比兵马俑都要深远。因为每一个中国人的名字里，都带着这个两千年前的规矩。
史实来源
[西汉]司马迁：《史记》（中华书局点校本），主要参考《秦本纪》《秦始皇本纪》《赵世家》。
[西晋]出土文献（传）：《穆天子传》，关于造父事迹的传说记载。
[唐]孔颖达等疏：《毛诗正义》（中华书局影印阮元校刻《十三经注疏》本），《诗经·郑风·山有扶苏》篇。
[宋]郑樵：《通志·二十略》（中华书局点校本），《氏族略》部分关于姓氏合流的论述。
[清]段玉裁：《说文解字注》，关于“姓”、“氏”字义的训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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